鑿了船，可惜不是那麽容易做到的。”

方才的變故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船艙裏的客人們卻大多都很安靜，僅有兩人忍不住躥了出來，查看發生了何事。

他們才到了甲板上，就發現丁楓已在那了，而且溫言相勸他們不必憂慮，只需在艙內稍等片刻，即可啟程。那兩人雖有猶疑，但還是被丁楓勉強說服了，轉身走了回去。

丁喜所站之處雖離船稍遠，但在明亮的陽光下，仍可以看出那兩人的面目有些怪異而不自然，他轉頭看向楚留香，問：“那兩人可是喬裝改變了面容？”他也曾扮作過他人，所以才會瞧出了破綻。

楚留香更是大行家，他的易容的本事都是學自蘇蓉蓉，而蘇蓉蓉的哥哥是當年江湖上三大易容術高手之一。那兩人的些許手段自是瞞不過他。

若是尋常的出海游歷，又何須改換面容，生怕被人認出來呢？

武林中人原本很多也都是迷信的，對於征兆的忌諱不下於在海上討生活的人，但是忽然出了這樣的事，除了船主人的手下在岸上搜尋可疑的人之外，也未見有客人徑自下船離去的。

楚留香等了一會兒後，問：“船當然不會自己鑿沈了的？”

“絕對不會。”

他摸了摸鼻子，又問了一句，“那我們在這兒等著做什麽呢？”

“我在等著有人說故事。”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方才還說這少年做事直接，現在卻發現若是迂回繞彎子起來，在他認識的人裏也沒有一個人及得上。

但是他接下來要說的那個故事，卻遠沒有這麽輕松，無論過去多久，當他想起有些事的時候，仍然會感覺心頭很沈重。

在海上，有個銷金窟，在一座神秘的孤島上，每年都有江湖中的豪富接到帖子，應邀前去參加島上的拍賣。

交易的不是海上的尋常貨物，也不是珠寶與美女，而是武功與秘密。

“就比如‘清風十三式’？”

“不錯。”

武學對於江湖人的吸引力自是不用言說，然而競價最高的卻是江湖中的隱秘之事。比如，某一件滅門大案的元兇。

至交好友會不惜一切追查真兇，而更想買下這個秘密的卻是真兇本人，因為蝙蝠島承諾過一件物品絕不賣給兩個買主。兇手當然以為買下後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卻沒想到蝙蝠島的主人本就是用這些秘密來脅迫控制江湖中人的。

“這麽多人去過蝙蝠島，卻沒有幾人能說出它在什麽地方？”

“是的。而且去過一次的人，也不會再想去第二次了。”

“買下秘密的人生怕被人發現，當然不敢再次前去，但武功絕學既是這麽吸引人，為什麽也沒有人想去第二次了？”

“因為恐懼。”

“他們看到了什麽，才會這麽害怕？”

“什麽也看不見。”

丁喜也似乎怔住了。

“那個地方叫做蝙蝠島，”楚留香慢慢地說：“蝙蝠本就是生活在黑暗裏的。”

黑暗本就是這世上最深的恐懼，因為人的想象力是無限的，遠要比用雙眼看到的更加可怕。

“任何時候都不會有一點光亮？”

“絕沒有。”

蝙蝠島只是一個光禿的島嶼，而銷金窟卻挖鑿在島嶼內部，在那個地方連吃的都只有冷食，因為只要有火，就會有光亮。

丁喜怔了一下，問道：“難道那島上的人，也就像一群蝙蝠那樣，都是看不到的嗎？”

楚留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即使他們原本不是蝙蝠，到了蝙蝠島上，也會成為看不見的瞎子，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聲音也似乎有些發澀。

江湖中有關於楚留香的很多傳言，大多都不是真的。而楚留香這個人的一些真實的地方，卻也很少有人願意去相信，反而報以冷笑與狐疑。

比如，楚留香一生中從未殺過一個人，比如他之所以比旁人更出名更成功，不僅是因為他的武功和智慧，更因為他悲天憫人的心性。他不但願意分享其他人的快樂，也能夠了解其他人的不幸，更願意將快樂分給那些本已不幸的人們。

蝙蝠島上的交易往往要一連舉行幾天，一片黑暗中什麽樂子也沒有，只有為客人們準備的女人。她們無疑都是很有吸引力的女人，能夠讓絕大多數的男人都得到滿足，而她們的容貌本也應該是很美的，卻此生都無法再在光亮下面對他人。因為在來到蝙蝠島之後，她們就失去了眼睛，被人用一種難以想象的驚悚方式剝奪了光明，即使她們能走出去站到陽光下，也會恐懼被世人當作是怪物。

在那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光亮的黑暗中，他聽到東三娘說，她幾乎沒有做過一件事，是出於她本身的意願；他見到另一位同樣可憐的女子，哀求著想要得到一個鼻煙壺，因為那上面刻著的像是她故鄉的山水。

楚留香在蝙蝠島一事中經歷了常人無法想象的驚險，而在那無數次的危機之中，最驚險的不是直面蝙蝠島主的結局時刻，而是在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高手在靠近時，他卻為了兩個女人的心願與尊嚴，放棄了稍縱即逝的逃離的時機，而是在一片黑暗之中一寸寸地摸索尋找著一個小小的鼻煙壺。

這個江湖中也許有很多人信奉欲成大事必要有所犧牲，這天底下也許有很多人目光放得太高從來看不到掙紮在底層的人，但這些人中沒有一個人是楚留香。

丁喜在聽完這個故事後，仿佛也能看見那個只有黑暗的魔窟，切身體會到那最原始的恐懼。他沈默了許久，問道：

“那個蝙蝠島主，為什麽要做這麽殘忍可怕的事情？”

楚留香凝視著遠處的天水一色，就仿佛在目力所及之處能夠看到那座島嶼一樣。他說起了另外一個故事。

“關中有座‘無爭山莊’，幾百年間堪稱武林第一世家，當今的主人原東園生性淡泊極少涉入江湖之事，但武林中人對他的尊敬卻不下於金太夫人……”

原老莊主只有一個獨子，是個罕見的神童，不想三歲大病後雙目失明。即使目力不便，這位原少莊主仍是文武皆修、英才出眾。若非是這樣的聰明人，如何能夠建起蝙蝠島上的銷金窟？

“他什麽都不缺了，難道只因為自己是個瞎子，就要讓別人也做瞎子嗎？”

“也許正是因為太完美，這缺憾才讓他更痛苦。”

丁喜道：“我見過很多殘缺的人，但他們並不會抱怨，因為他們知道他們這一生想活下來只有用命去拼。有的人在江湖中拼命到老，落下一身殘廢卻連一只燒雞都吃不起，但至少他們還有命在，就已經是足夠幸運了。”

他的臉上還帶著笑容，但是他的話語中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沈痛的悲哀。楚留香看著他，忽然忘記了想要說的話，在這一瞬間，他看得出來這少年身上一定有著很多的秘密。

楚留香並不是沒有好奇心，事實上他的好奇心比普通人都要強上很多，所以才會被他解開了許多的江湖中最隱秘的事。然而，他更懂得另外一件事，就是尊重朋友。

楚留香也許有很倒黴的時候，但卻絕不會有落魄潦倒的時候，如果是胡鐵花也會有落拓漠北數年的時光，但楚留香的生命中似乎永遠有美酒與美人。他從小最狼狽的經歷也只有偷酒喝被人追得跳進了酒缸裏，卻想象不出饑寒難耐的孩子有時會因為一個饅頭被人放狗追幾條巷子的經歷。

丁喜卻是知道的，所以他比別人更了解這世上不幸的人原本就已經夠多了。而原本已經擁有很多的人，卻因為有了一點缺憾，只願意沈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不可自拔，卻不願意去體會他人的不幸，甚至還會一手造成他人的不幸。

或許也不過是一個人野心無限膨脹。但想將整個江湖都控制在手中的，卻無疑是個瘋子，而且是做出很多殘忍的事卻不以為然的瘋子。青龍會都沒有完全做到的事，這位瘋子也一樣會失敗。

看著在修整桅桿的水手，楚留香喃喃道，“這麽好的天氣，好像主人家不準備下船來了。”

丁喜笑了笑，“既然他們沒有下船來的意思，那我們也只好上船了。”

楚留香也怔住了，“上船？”

“不錯，”丁喜道：“你不是要揪出那位蝙蝠島主嗎？最好的辦法難道不是直接上船去抓人？”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確實是好主意，不過要想抓住蝙蝠可不是這麽容易的事。”

“你是不是說過那人會三十三種絕技，每一種的威力都不下於‘清風十三式’？”

楚留香苦笑道：“我說過。”

丁喜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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